郭松：长征地理（组诗）

　　苏区

　　哪个夜晚，一盏油灯，在瑞金的哪座屋檐下，点亮了智慧，点燃了思想的导火索？

　　苏区即将喷发，火焰要向西北流动，以岩浆的形态；而岩浆，是一个忍耐的民族，最后的说话方式。

　　不是溃逃，而是转移。不能让四道封锁线，扎紧革命主动脉，让红军，在江西失血。

　　把银元和药品分到各军团，储存草鞋，妇女编队，所有的文件，都由扁担装订。

　　一些山峰注定要撞开，一些江河注定要蒸发，在那些报眼里，将流出西部所有的大河。

　　穿草鞋的马克思，在中国走路。他们曾经在欧洲徘徊，现在，把出发点定在江西。

　　毛泽东被抬上担架，随岩浆一起奔流，将发出火山一样的轰鸣，以辣味的湖南方言。

　　湘江

　　如果说湘江注定要染成一面红旗，那么就让长江腹痛一次。

　　湖南位于长江的盲肠，巨龙起飞前，这一把疼痛难以避免。

　　太多的东西在血中流淌——八角军帽、手枪皮套、会议文件……

　　中央军的轰炸，湘军、桂军的伸手，试图把湘江的血口子，掰得更宽。

　　红军一半的鲜血，是分三天流尽的；那一轮暗红的腥味的太阳，仿佛是湘江的源头。

　　一次剖腹掏心的手术，需要在腾飞前完成；一些故作庄严的结石，需要从关键处取出。

　　遵义

　　冷峻的山城，地形，有止血钳的模样；开会的地点确定了，参会的人员确定了。

　　有沉默的怒火，也有响亮的记录；连方桌底下那只火盆，也有火焰的样式。

　　转折，是拍痛的手掌，是史册的装订线，是点燃在领袖嘴边的一句诗，是上路之前重开的一坛酒。

　　在火盆里点亮了一朵思想，使所有围聚的冻僵的脚趾头，一齐温暖。

　　赤水

　　红军的先头部队，如同一枚缝衣针，缝来缝去缝了四针，蒋介石不知道，红军要做一件什么样的褂子。

　　其实，红军缝的是一面旗帜，为共产党定做的，旗帜之颜色，与河水一致。

　　一次奇妙的缝纫，一些互不关联的土地，还有道路，被拼接在了一起。

　　密不透风的围堵，被稀释成灌木和草地，传统的军事读本在错订页码后，变成经典。

　　乌江

　　一条江能像汉子一样站起来，是由于，江边出现了一些真正的汉子。

　　这些人不是诗人，但敢于面对波涛，想像乌江，尽管所有渡船都被烧毁。

　　在他们的想象中，渡船，并不是这条液体拉练能够合拢的惟一拉纽。

　　一只深夜的竹筏，几个勇士和几颗手雷，金沙和息烽突然相连，一个成了前脚掌，一个成了后脚掌。

　　脚印中间，凹陷的是乌江；乌江也不是凹陷，那一刻，乌江是竖起来的。

　　泸定桥

　　路，有时候是土地，有时候是河水，有时候，是十三根铁链。

　　在铁链上走路，需要二十二个人，二十二支枪，二十二把刀。

　　匍匐前进，把目光，降低到火舌的高度；让皮肉与铁链的磨擦，发出骨头的声音。

　　二连连长廖大珠，以及他的战友，铁链与马刀，还有脊骨，是同一块钢铁。

　　十三根铁链，由大渡河淬火，成为一个阶级、一个民族、一个国家的通途。

　　懋功

　　两支把山捆在腰间，把河喝进肚里的部队，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。

　　起初，他们还以为，在夹金雪山这面镜子里，看见了自己。

　　一方面军！四方面军！他们向对方欢呼着奔跑，军帽像雨一样掀到天上。

　　天主教堂，一千多团以上干部，挤肩联欢；墙上的十字架，也看成了会师的符号。

　　革命搂住了革命的脖子，火焰托起了火焰的腰杆，胜利踩上了胜利的肩膀。

　　草地

　　一个战士，一匹马，会在瞬间消失。泥浆吐出一串气泡，像是饱嗝。

　　“快抓住我的手！”有时候，动作必须疾如闪电，不能让年轻的士兵，陷入泥里。

　　有时候，中指或者食指，会像草根一样裸露。一只蝴蝶，停在上头。

　　有时候，一顶孤单的军帽，会在草根间飘浮；那是思想在代替脚步，完成悲壮的征程。

　　如果说革命曾经穿过几天刑衣，那么就让我们，永远记住这片开满红花、黄花、白花的草地。